诗词模仿与化用
文/岑文硕
在中国文学史中,有一种常见的创作方法与现象,即模仿前人优秀的经典作品。诗人通过模仿前代经典的风格、题材、句式甚至意象,并加工改造前人的意境、词句或典故,赋予其新的内涵,从而提高创作水平,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。
这类模仿作品往往被冠以“拟古”之名。拟古之风曾在南北朝时期盛极一时,拟古之诗大量涌现。当时的文坛名流巨擘率先垂范,创作了大量拟古之诗,如陆机的《拟古诗十九首》、江淹的《杂体诗三十首》、鲍照《拟行路难十八首》、庾信的《拟咏怀二十七首》等等。他们或模仿汉乐府那种“质朴自然、刚健明快、饱含真情”的诗风与“民歌气”;或是模拟建安诗风那种“慷慨悲凉、刚健有力”的“风骨”;或是模仿正始诗歌那种“隐晦曲折、寄托遥深”的“遣怀”风格;而陶渊明那种“冲淡自然”的意境与平和率真的“田家语”,一度成为后人追逐与效仿的范本。
以“拟古”为阶梯,通过模仿题材、句式、风格,掌握诗歌的声律、对仗、比兴等手法。模仿成为学习前人诗歌创作技巧与风格的具体实践。
“拟古而不泥古”,在继承中创新,陆机的《拟古诗十九首》起到了较好的示范作用。例如,他的拟《行行重行行》,在保留原诗“相去万余里”核心意象的基础上,以“清晖能娱人,游子憺忘归”等句增添文人化修饰,将汉代《古诗十九首》自然质朴的语言风格转为辞藻华丽、对仗工整的太康诗风。谢灵运虽以山水诗著称,但也曾模仿陶诗的冲淡意境。其《田南树园激流植援》中“樵隐俱在山,由来事不同”,借鉴陶诗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隐逸视角,融入自己对山水诗创作中精心刻画的细节,在模拟过程中实现风格的转换。江淹在《拟陶征君》诗中用“日暮巾柴车,路暗光已夕”的白描,模仿陶诗的“田家语”,平添一丝南朝的清丽。
南北朝的拟古之风,本质是“继承中的创新”。在模仿中渐进,在模仿中成熟,是南北朝诗歌演绎进化的一个显著特征,为后世近体诗的成熟奠定了基础。这种“拟古”之风的底色,是守正而创新的“文学自觉”。
南朝的拟古之风,对唐代诗人的创作势必产生一定影响,而唐代以李杜为代表的诗人们,将拟古与创新巧妙融合,推陈出新。针对初唐浮艳诗风,陈子昂明确提出“汉魏风骨”的复古主张,其《感遇诗》模仿阮籍《咏怀诗》的隐晦寄托与哲理思辨,如“兰若生春夏,芊蔚何青青”以香草象征君子,既承续阮籍的比兴传统,又注入对时代兴衰的感慨,成为唐代复古革新的标杆。李白则推崇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山水诗,其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中“谢公宿处今尚在,渌水荡漾清猿啼”直接化用谢灵运游山典故;《将进酒》的酣畅气势则可追溯至鲍照《拟行路难》的“对案不能食,拔剑击柱长叹息”。杜甫“转益多师”“别裁伪体亲风雅”,进行多方位的拟古实践。其五律模仿何逊的清丽对仗,如《月夜忆舍弟》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;七古则借鉴李白的跌宕气势,《兵车行》则继承汉乐府“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”的传统。
宋代诗人更是将拟古精细化与个性化,以苏轼为例,其诗作《和陶饮酒二十首》《和陶归园田居六首》是对陶渊明的深度模拟,不仅模仿陶诗的冲淡语言,更在精神上贴近陶渊明的归隐心境,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展示出一种人生的旷达,并以“不甚愧渊明”而自诩。黄庭坚曾戏评他模仿陶诗是“饱吃惠州饭,细和渊明诗”。
苏轼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有句:“我欲乘风归去,唯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?”时人多有效仿。
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:“中秋词,自东坡《水调歌头》一出,余词尽废。”此词一出,当时多有效仿。如鲁直云:“我欲穿花寻路,直入白云生出,浩气展虹鲵。只恐花深处,红露湿人衣。”赵秉文“我欲骑鲸归去,只恐神仙官府,嫌我醉时真。笑拍群仙手,几度梦中身。”这种对句式结构与语气的深度模仿,彰显了宋人模仿的精细化与个性化特点。
那种对句式结构与语气的深度模仿,仅仅是低层次的模仿,更高层次的模仿是继承中的“化用”。李清照有一首《点绛唇·蹴罢秋千》全文如下:
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
见客入来,袜刬金钗溜。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这首词,其实是化用唐代韩偓的《偶见》一诗。韩偓原诗为:“秋千打困解罗裙,指点醍醐索一尊。见客入来和笑走,手搓梅子映中门”。相比之下,韩偓诗中的“和笑走”显得轻薄,“手搓梅子”只能表现不安,“映中门”似旁若无人。而李清照词中的“和羞走”更显深挚,“却把青梅嗅”则可描画矫饰之态,“倚门”并“回首”更能体现少女窥人之态,将少女怕见又想见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更为细腻生动。
李清照《一剪梅·红藕香残玉簟秋》:“红藕香残玉簟秋,轻解罗裳,独上兰舟。云中谁寄锦书来,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。 花自飘零水自流,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。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”词的最后两句“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”被认为是“抄袭”范仲淹的句子。清人王士禛在《花草蒙拾》中说:“然易安亦从范希文’都来此事,眉间心上,无计相回避’语脱胎,李特工耳。”宋范仲淹的《御街行·秋日怀旧》下阕:“愁肠已断无由醉,酒未到,先成泪。残灯明灭枕头欹,谙尽孤眠滋味。都来此事,眉间心上,无计相回避。”将李清照的“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与范仲淹的“都来此事,眉间心上,无计相回避”对比,不难看出两者的关系,说李清照“抄袭”是不妥的。李清照化用了范仲淹语句,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,使之呈现新貌。而王士禛认为“李特工耳”,予以肯定。
再看李清照的《如梦令·昨夜雨疏风骤》:
昨夜雨疏风骤,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,却道“海棠依旧”。知否,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。
此中“知否,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”一句,常被认为化用了唐代诗人韩偓《懒起》诗句:“昨夜三更雨,临明一阵寒。海棠花在否?侧卧卷帘看。”两者都围绕雨后海棠的状态展开,李清照的词句在韩偓关注“海棠花在否”的基础上,以“绿肥红瘦”的精妙比喻,将雨后的海棠更加具象化,赋予了更具诗意的表达,化用前人意境而又展现出独具匠心的艺术创造力。这种化用并非简单的模仿,而是在借鉴前人题材与构思的基础上,融入个人独特的情感体验和语言风格,使诗句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力,成为古典诗词中“点铁成金”的典范之一。我们再看一下孟浩然的《春晓》: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这与李清照的《如梦令》风格完全不同,但将两者词语对比一下,描写的情景大致相同。“春眠不觉晓”与“浓睡不消残酒”,都是在写作者的“懒起”;“夜来风雨声”与“昨夜雨疏风骤”,是同样的时间与情景;“花落知多少”与“应是绿肥红瘦”,所关心的对象都是“花”,仅是笼统与具体的区别而已。
刘勰《文心雕龙·定势》“模经为式者,自入典雅之懿;效骚命篇者,必归艳逸之华”,指出模仿经典可使作品具备典雅之美,效仿《离骚》来创作,则能拥有艳丽飘逸的风采,肯定了模仿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。惠洪在《冷斋夜话》中引黄庭坚语云“不易其意而造其语,谓之换骨法;窥入其意而形容之,谓之夺胎法”,进一步说明了化用的具体方法,即可以不改变原意而变换语句,也可以领悟原意并加以拓展形容。这其中也蕴含了对化用古人技法与意境的倡导,要求诗人以灵动的方式化用前人成果,融入自己的创作中,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。(2025.7.2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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